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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用城市|人,情,味儿

  • 职场
  • 2025-01-13 13:56: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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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看了港片《破·地狱》。一遍不过瘾,二刷了一道。

《破·地狱》在港票房破新高,叫好又叫座,即使考虑到票价上涨因素,也是了不起的成绩。与香港相比,内地市场的票房表现只能算差强人意。一种说法是区域文化本身的隔膜,粤语区外的观众未必能领会粤语梗的趣味及真意。也有人怀疑部分镜头让人不适也是原因,这主要指影片开始不久就出现的处理亡人遗体骨殖的镜头。剧组后来曾公开回应,那些都是人造品,没一样是真的,仿佛这么说就能打消观众的不适感。但谁让人造道具那么高仿的呢?

《破·地狱》大陆院线的版本被剪不多,卫诗雅的床戏也得以保留。被剪的几个镜头,其一据说是在片头不久,黄子华等执骨后吃猪骨粥想吐的画面。“饮食”难得比“男女”更洪水猛兽,可能导演自己也希望避免给内地观众过强感官刺激——确切说,减少“恶心”的感觉,尽管这个吃猪骨粥的情节本身,在故事逻辑上是相当庄重和必要的。

《破·地狱》中的执骨及被删的食粥画面

之前写过一篇《恶心而食》,主要说的是食材本身的冲击。但进食环境对人食欲的影响有时更大。我经历过相当难忘的一次。

2000年,我带队去西藏自治区墨竹工卡县调查兀鹫种群数量。这是全国重点野生动物保护调查工作的一部分。因为工作关系,我现场近距离看到了一次完整的天葬,道理很简单,附近的兀鹫,基本会在一次天葬仪式中同时出现,做数量调查,在现场点卯比用公式计算靠谱多了。

头天晚上,我们住在附近著名的德仲温泉。除了酒,还切了十斤卤牛肉一起带去,准备泡过温泉后集体饕餮一番。大伙在充满硫磺味的温泉里,朦朦胧胧间,忽然听到提前回房间的丹增愤怒高叫,原来一条黄狗乘隙入室,把牛肉干了个精光。丹增大恚,追着踢了那狗子两脚。

于是,第二天我们空着肚子起个大早,把车开去了所谓“世界三大天葬台”的直贡梯寺。因为确属公干,当时对此管理不是特别严格,寺里和家属都无反对意见,允我们坐在操作台三四米开外的地下,等兀鹫到来。我在最前排,手里有台当时还算先进的SONY手持小摄像机,带遥控功能的。把摄像机放在地上,想了想,把遥控器也放地上了——此时此地,终究要做到最大尊重。

2000年,在止贡梯寺看到的兀鹫。宋金波 图

具体过程在此不做描述。总之,大概135只兀鹫准时到来,完成了它们的使命。我们的调查统计任务也圆满完成。以及,在某个时点,我们都感受到了超越生死的神圣和庄严,还有对生命的尊重。

午饭在墨竹工卡县城的一个川菜馆。本来饥肠辘辘,应该风卷残云,不知出于什么怪异心理,先吃完的一位,开始谈起刚刚近距离目睹的现场,有人又接着说了两个细节。

我发了会呆,用手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,给他们看掌中的小颗粒,说:其实,我坐得太近了,溅到脸上,都还没洗……

第一个跑出去呕吐的,是来自黑龙江省动物研究所,给我们技术指导的专家朴仁珠。然后其他几位也迅即窜了出去。我端着半碗饭努力又吃了几口,叹个气,放下出门。

我是一个相当重口味的食客,因为工作关系,经历过不少堪称极端的进餐场景。这一次,算是有点极限挑战了。

文明人类对“吃人”这件事有极大禁忌,哪怕吃一点都难以容忍。《笑傲江湖》里,林平之和岳灵珊被号称吃人的“漠北双熊”捉去放回。“岳灵珊忽道:‘小林子,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,你咬了没有?’林平之道:‘我自然没咬。’岳灵珊道:‘你不咬就罢了,倘若咬过一口,哼哼,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?’”一看就是高压线。古龙《绝代双骄》中,“不吃人头李大嘴”仅凭传闻中的吃人行径,就在“十大恶人”中占据一席。食人之恶,可见一斑。

显然,即使不是“食人”,人类的尸骸给人造成的不适感也远超其他动物。影视作品中,诱发人呕吐的大多是人类腐尸。人类见到其他动物的尸体,哪怕是牛马这种大型哺乳动物,也不至于此,更难得有人会被青蛙鸡犬的尸骸搞到无法下咽。

即使活苍蝇这种公认的肮脏生物,也不见得不能容忍。我有位朋友说过个故事。他家境不好,大学时带女友回家。在家吃饭时,苍蝇甚多。这位朋友的弟弟,吃菜时突然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如常进食。事后才知道,原来弟弟吃到一只苍蝇,怕未来的嫂子嫌弃,毅然淡定地将苍蝇吃下去了。

1990年代中期我刚参加工作时,西藏的苍蝇也巨多,吃饭时冷不丁中招的场面经常上演。所谓虱子多了不愁咬,苍蝇嗡嗡未足奇,偶然撞到口边,也面不改色心不跳擒起扔掉,都懒得对店主甩脸色。至今我吃川味酸辣粉时仍会本能格外小心,因为暗棕色的酸辣粉恰似苍蝇的保护色,难以分辨。这些都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,今天的西藏苍蝇早就没那么多,但由此可见,人类对恶心之食的弹性其实相当大。

假若我的命题成立,即人类对动物尸体感到恶心的程度,基本是从人类自身到比较低等的动物降幂排列,那么在同样情况下,人类对与自己亲缘特别近的灵长类动物尸骸,心理及生理反应理当更为激烈。事实也确乎如此。1996年秋天,我在西藏波密县易贡乡一条不通马路的山沟里野外调查,某夜小队露宿于一块巨岩之下。这里也是当地百姓,特别是猎民的临时宿处。半夜,我觉得睡袋下有什么硬物硌着,伸手在身下一片松针落叶中摸索半天,抓出一只猴子的头骨。当地彼时还有部分猎民保留吃猴子肉的习惯,这是啃完的猴头无疑。假如摸出的是什么野猪、麂子头骨,我也就转身睡了,但猴子头却让人难免想东想西,因为电筒光下,这玩意真像一个小人儿的头颅。

1999年,在西藏猎民家里见到的动物头骨。 宋金波 图

当今短视频平台有个流派,专门找各种恶心的进食镜头给人看,流量还不低。可见对“恶心”的追逐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恶趣味。很多进食镜头,选的是非洲一些部落猎人捕食狒狒的过程。无论捕食长颈鹿还是狮子,都不会有多少人追着看,狒狒就不一样,因为狒狒与人类更像啊。

这种趣味可以说是变态,却又是最自然而然的变态。人性的矛盾之处在这里尽显无疑。

同样的矛盾也在另一个维度表现出来:人是最怕同类遗骸的,但往往人们对至亲的遗体表现出强烈的不舍,这种不舍与其他时候的恐惧、恶心越是反差鲜明,越是能显示出人类对亲情的珍视。此处的恐惧与不舍都是正常人性的组成,卸掉哪一块都不太真实。

由此而论,其实我还挺期望内地院线《破·地狱》能保留那段执完骨后吃猪骨粥的画面。明知美好已逝也要平静接受,放下是“破”,忍住也是“破”——《破·地狱》能逆势而红,何尝不是摸准了时代转角的人性与心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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